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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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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晴看到方老汉站了一个小方凳颤微微贴那张“转让元兴隆药店”的告示时,手抖得竟拿不住纸。费了好大劲才把告示贴上。贴上后,又一遍遍地问:吹风了吗?雨晴告诉他,哪里来的风?他就深深地弯着脖子,走出去,看着阳光下那张白得煞眼的告示还和刚贴上去时一模一样,甚至连个角角都没翘起时,就从心底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。雨晴说,爷爷,你真要卖店吗?方老汉长出一口气说:“卖!爷爷老了,让别人经营,还能多看几个病人,这是积阴德的事啊。”

    这张告示一贴出去,就吸引了一群人来围观。人们纷纷议论,都不明白方老汉是怎么了,“元兴隆”可是祖上留下来的。究竟有什么事能让一向受人敬重的方老汉沦落到了败家子的地步?方老汉紧闭店铺,坐在铺柜前的凳子上,把头深深地勾在怀里。这时候,门被咚咚地敲响,方老汉的心也随之跳起来。他并没有直接去开门,而是慢吞吞地收拾着东西,他先把墙上那块“功同良相”的匾取下来,然后将父亲的手书条幅“探五源经,作万化主”卷起来。民国九年的地震之后,生灵涂炭,肤创体伤者累然相望,方先生哀悯之即重开“元兴隆”,富者药资不较多寡,贫者医不取值,就医者多获痊愈。县长亲自登门,送“功同良相”一匾。抚今追昔,方老汉连连摇头。这时候门越敲越响,雨晴从里间出来,说:有人敲门了。方老汉说:“爷爷听见了,怎么就这么快?”他取下门板,却见舒达海站在门外。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卖店为啥。书眉与你非亲非故,你为什么要为她抛家弃舍?”舒达海打量着方老汉红红的眼圈,眼睛里意味深长。

    方老汉真的是为了书眉。他听人说只要有钱,没有办不成的事。他想来想去,也没有想出筹钱的法儿。行医这么多年,济善扶贫的事做的多了,加之孤身一人,他从来没有想过把钱攒下来。所以他所有的财富除了“元兴隆”还是“元兴隆”,父亲除了留给他这一份事业,也留给了行医的准则——济世救人不光靠药,还要永存一颗善良、忘我的热心。这些年,他无不遵循家训,穷富一样,童叟无欺。遇有穷困,老弱妇孺、鳏寡孤独者皆义诊舍药。赊欠药费两年不交者一律勾销。

    “探五源经,作万化主。”方老汉把这话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念了又念。小小的药店谁经营也是经营,而书眉这么好的闺女去了可就永远也没有了。方老汉终于颤微微地提起了毛笔。“元兴隆”是他这些年来的唯一指靠,是父亲留给他的唯一家底,也是他方老汉一辈子辛辛苦苦、跋山涉水成就的一份事业,是他心之所系,梦之所托。就这样拱手让人,在世人眼里,他方老汉完完全全地成了败家子,成了老财迷。

    “我和警察队的吴队长是铁哥们。你老送礼,只怕是背着猪头还寻不着庙门呢。”舒达海把头探进来,对着沉默不语的方老汉说:“要不这样吧,你把店转让给我,钱先欠下,我替你去县府打点,怎么样?”

    方老汉一把将门店关上,用拳擂着门板吼道:“狗日的,你是趁火打劫呢,还不快滚!……”就靠在门上老泪横流。

    第二天,店里来了个叫柏治林的良原人,说他自幼跟随父亲行医于江湖,久闻方老汉临症施治,慎重方药,颇能体现独到之妙,说他虽然欲接手“元兴隆”,实际是来投师学手艺的。方老汉请他坐下后,说:“老汉行医多年,诊治病人无数,无奈耳聋眼花,后继无人,纵使不转让‘元兴隆’,‘元兴隆’也会自然消亡。先生年轻有为,能看中‘元兴隆’,看中老朽,我自是感激不尽。”

    柏治林说:“我曾随父临证侍诊妙方,发现人之疾病,外感居多,且多由外感诱发面增重,如不先治疗外感,其同伤病亦难以奏效。”方老汉拍了一下桌子,道:“对,所以要重视表药之适当选用,其处方疑似外感,而实治内病久伤。”

    两个人有了共同的话题,顿时热烈地交谈起来。方老汉一下子感到很欣慰,这个年轻人说不仅要留他坐堂,还要保留“元兴隆”的招牌,甚至愿意多出一点钱,作为拜师学费。方老汉很感动,当晚留柏治林吃饭,并商谈转让的有关事宜。第二天一早,两个人就请人作中人,写了文书,各自签字划押。事后,柏治林在“下马楼”订了一桌饭,请了方老汉、雨晴和中人。席间,柏治林听说方老汉卖店的缘由后,感叹不已,自告奋勇愿意为方老汉帮忙。

    方老汉是于夜幕降临后在甘乾义老婆的带领下悄悄走进县府的。他在岳县长的门外徘徊了好一会儿,手把装银元的袋子都捏出了汗,正准备敲门。忽听远处有人说话,随着说话有脚步声渐渐临近。方老汉慌忙躲在墙角的阴影里。来人说笑着进了岳县长的屋。继之屋里响起了悠扬的丝竹之声,软绵绵地,典型的南方调子。方老汉不知怎么地就拎着袋子呆头耷脑地回去了。

    回到店里,柏治林问,送进去了没有。方老汉拍着膝盖闷声不语。雨晴走过来说:“爷爷胆儿太小。明天让我去。谁会见钱不要呢?”柏治林说:“这倒是个办法。”第二天,雨晴把银元装在细长袋子里,缠在腰间,大摇大摆地来到了县府门口。门口把门的人却不让她进去,她说她找县长告状。人家仍旧不予放行。雨晴从腰里摸出一块银元,塞给门卫。门卫反过来反过去看了看,用指甲拿了放在嘴边吹了一口气,然后在耳边听了听,这才装进兜里站在了一边。雨晴进了大门,径直朝岳县长屋里走去。在门口又一次被人拦住了,雨晴挣脱要冲进去,却被那人拧住胳膊。雨晴就大喊:县长!县长!……这时候,一个矮小精干的人从屋里出来,后面竟跟出来了舒达海。

    “雨晴?是你?你到这里来干什么?”

    那个矮小的人扶了扶眼镜,转过头来问舒达海,“这小丫头是谁吆?这么凶的。”舒达海看到岳县长并没有生气,甚至那双小眼睛里还掠过一丝意味深长的东西,虽是稍纵即逝,却被舒达海真真切切地看在了眼里。他眨了眨眼睛说:“哦,这个,这个小丫头是我的外甥女,我妹妹的女子。雨晴,还不给老爷叩头!”雨晴愣了愣,随即躬了躬身说,“见过县太爷。舅舅帮我说个话,我有事求县太爷呢。”

    “回去吧回去吧,这地方是你来的?看你妈妈把你惯成了什么样了?”舒达海说着开始把雨晴往外推。岳县长拉住了舒达海,“莫赶她吆,我先问侬有啥事?”雨晴却把头一摆,从腰间解下钱袋子,哗啦啦地响,“我没事儿,这东西孝敬老爷了。赶明儿我再来看你。”说着把袋子往岳县长怀里一塞,扭头就跑。舒达海在后面紧追,一直追出大门外。

    “你追我干什么?”

    “听我说,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凭什么要听你说?你以为你是谁?真是我舅舅啊?美的你?”

    “雨晴。我早想告诉你了,我真是你舅舅。你妈妈书眉她是我亲妹妹。”

    “你胡说!”

    “我一时半会给你说不清楚,人说外甥像舅舅,你就没发现你很像我吗?再说我不在双庙过我的清静日子,我一回回往这跑是吃疯了吗?你妈妈,那是我的亲妹妹,我能不管吗?你这娃,蛮横不讲理这点像你爹。”

    “我爹?……”雨晴怔住了,“你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我不跟你说了,说正事吧。岳县长他需要的不是钱。你别听方老汉的。这两天我是想尽办法和他套近乎,我对他多少有了些了解。你就是送的钱再多,他也不稀罕。不信你就等着瞧吧!”舒达海说完,打着口哨走了。把听得云遮雾罩的雨晴弄得半天回不过神儿。

    第二天,雨晴只身又去县府,把个柏治林惊得一直念叨:这女孩子真是了得,进出县府就像是走亲戚。然而,这一回,雨晴去了却没有回来。柏治林去县府打问,却见大门口多了保安团的人,无论如何就是不让进去。一连过了三天,方老汉茶饭不思,愈显消瘦。多亏柏治林忙里忙外,操持着“元兴隆”的一切。

    雨晴要嫁给岳县长的消息是柏治林最先听到的。那是一个看妇科病的中年妇女,她说,有了县太爷做靠山,“元兴隆”怕就更兴隆了。柏治林不信,那女人就撇嘴说,好事嘛,何必藏藏掖掖地,雨晴这闺女日后可有享不完的福。柏治林怕让方老汉听见,就打断她说:“每次行经前各吃一付,三个月后再看情况。”女人拿了药出去了。接着隔壁的街坊也神秘兮兮地问柏治林有这回事吗。柏治林感到事情不那么美妙了。他思谋着这话该给方老汉怎么说。

    雨晴的婚礼过得“洋味”十足。县府有头有脸的人物都来了。他们谈论着日本军队的势如破竹,谈论着蒋委员长的对日政策。雨晴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感觉。舒达海显得格外高兴,俨然以娘家人的身份在席间穿梭。雨晴知道,这桩婚事是在舒达海的极力撮和下完成的。她想起了舒达海说的,岳县长缺的不是钱。的确,岳县长家属远在上海,在此小小的瑞川县城里为官,如何耐得了长夜漫漫。在本地找一房小的心愿就这样被舒达海恰到好处地抓住了。岳县长摸着她的头说:“咱格(这)事先办,你妈妈的事后办,怎么样?咱格(这)事办不了,你妈妈的事也就没指望了。”雨晴是带着几分好奇,几分懵沌,甚至几分挑衅答应了岳县长的。她完全不知道嫁人是怎么回事。就象舒达海说的,既做了贵夫人,又救了母亲,这两全其美之事哪里再找?婚后的新生活让一直不安分的雨晴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舒适和快乐。岳县长几乎把全部的热情都放在了她的身上,她喜欢被人宠着、重视着。飞鹰离开她们母女后,她一直觉得失落,觉得无聊和无所依托。岳县长竟然唤起了她的自我意识,而且让她第一次感知了男女间隐秘的事体。老到的岳县长一把一式的传授让雨晴很快走上了路子,而且由初次的疼痛到渐入佳境。雨晴热烈的叫床声划破了一个又一个长长的夜,惊起了县府大院一个又一个难眠之人。当雨晴迎着明晃晃的阳光一脸倦容从屋子里出来时,人们都看到她脸上羞涩甜蜜的红晕。雨晴完全以一副新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面前,她开始扑粉霜,眉毛修得细如黑线,嘴唇涂得红红,所经之处留下浓烈的脂粉香气。她的容貌和体形在这个冬天发生了奇异的变化,她变得丰腴而饱满。每天下午她都坐在岳县长的膝盖上像一只小猫,看着岳县长和别人打麻将,岳县长有时也让她摸牌,嘴里不停地叫着:好牌!好牌!

    方老汉的溘然而逝成了又一件让人们感慨的事。柏治林没有告诉他雨晴的事,但他还是知道了。知道了老汉就睡倒了,一病不起,竟再也没有起来。人们都说方老汉做了一辈子善事,老天爷睁着眼哩。临死有柏治林在身边,死后有柏治林料理后事。至于书眉和雨晴,原本就不是他的,她们的相继离去也便没有什么遗憾的。

    下雪了!这是陇东黄土高原今冬最大的一场雪。当林中秋出来到院子里时,只有任月霞一个人在扫雪。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的肩头,空旷的院子里只有她“唰!唰!”的扫雪声。林中秋默默地看了一会儿任月霞,就走去接过扫帚,替她掸了掸身上的雪。任月霞有些奇怪地看着他,说:“下雪了,让大家多睡一会儿。功就不练了吧?”林中秋在地上扫了几下,便撇了扫帚,拍拍手,“功还是要练。这两天林双锁的腰疼病犯了,有些事就顾不过来了。做完晨功,我们去林双锁屋里,把今年的帐看一看。”任月霞说,“你这是怎么了,我什么时候管过帐?”林中秋凝视着任月霞的眼睛,说:“最近,我一直觉得你对我很重要,有些事,我很想给你叨说叨。”说完他扬起脖子喊了一声:“起来练功了!”随即整个院子里就开始有了响动。接着,全院上下都小跑着来到院子当中,各自站在自己的固定位置上。林中秋扫了一眼所有人,发现有一个位置是空着的,除了林双锁,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来练功。

    很快,林中秋就知道了那个位置是谁的。他把目光投向了孙拉处,“拉处,王安良呢?”孙拉处往那个空位置瞅了瞅,说:“怕是还睡呢。”林中秋一脸的阴云,“去!把他给我叫来!”

    王安良来了,跟在孙拉处后面,光膀子披了件破棉袄,边小跑边系裤带。王安良夏天光膀子,秋冬春三季穿一件油光光的黑棉袄。这棉袄穿了多久,谁也不清楚,只知道棉袄油得夯夯实实,下雨淋不透,飞虫站不稳,迎风二里地能闻到粪味。他正要往自己的位置去,林中秋突然一声怒喝:“站到前面来!”王安良“咯吱咯吱”踩着雪走到了大家的前面,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,浑身不停地打着颤。林中秋问:“昨晚,干什么了?”王安良怯怯地答:“没,没干什么……”林中秋盯着他,似乎要把他盯到地里面去,“王安良!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?”王安良腿一软,竟跪在了雪地上,“东家,东家,饶了我吧!我昨晚到程家湾耍钱去了。”

    林中秋厉声问:王安良,林家堡庄规如何规定?你且给诸位背来。

    王安良已是泣不成声:“东家,王安良有错!王安良有错!”

    “庄有庄规,家有家法,你且背来!”

    “第十,玩赌者,取之伤廉,与之,与之伤义,当不容赦,断其,断其……”

    “断其什么?”

    “断其,断其,断其玩赌之手……”王安良痛哭起来,“好啊,好啊,王安良情愿受罚。”

    全场一派肃然,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。这时候,孙拉处突然扑嗵跪在了雪地上,面向林中秋,苦苦哀求道:“... 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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